劇本與現實 |
《花束與情書》續篇
鎂光燈直直打在他身上。 濃稠的黑暗蔓延整座大禮堂,更加襯托出在唯一僅有的那片光輝中的自己有多麼耀眼。カラ松揚起嘴角,右手掌攤平、像在祈求上蒼般往前伸展出去,「啊啊、神明大人啊,這就是您給我的懲罰嗎?在您仁慈的眼中,難道我只能注定是個無法無法和美麗的公主相戀的罪人嗎?」 他閉上眼,即使汗水淋漓,依然盡責地對著台下、對著觀眾席上大聲說道:「但是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將握拳的右手捶向胸口,「如果就這樣放棄公主殿下,該如何才能讓我心中的熊熊烈火熄滅?王國中廣大的子民們又該何去何從?魔鬼的爪牙會將一切燃燒殆盡,人民的心靈從此乾涸,雙眼可及之處滿是枯焦的殘枝,這世間最美好的綠色大地將不復存在……這是不對的。神明大人啊,這是不對的!」 「即使得向偉大的您宣戰,我也不會有絲毫的退縮。為了守護公主殿下所深愛的這個世界,即使等待我前往的地方是地獄,我依然會勇敢前行。」 掌聲在此時響起。 布幕緩緩落下,在離開觀眾的眼球前カラ松依然維持著最後一個動作,直至布料觸碰到地面的聲音響起,他總算收回了手,團員們此刻衝了上來,小聲和他說:「辛苦了,快趁現在喝水換衣服,還要補妝呢!」 「我知道了。」カラ松道,他和學長姐們連忙移動至舞台左側,方才周圍的城堡背景被卸了下來,幾株枯萎的樹木取代成為布景,負責統整場地的幹部說:「治具藏,接下來該你出場了——」 一個穿著守衛裝的少年衝了出來,「唔、抱歉……清理劇本花了點時間。」 「清理劇本?上場前你在做什麼啊?」方才的幹部問。 「當然是做最後的台詞確認啊!可惡,到底是誰在我劇本上塗鳥屎的,剛開場的時候還沒有的啊!」守衛裝扮的那人氣憤地回道。 カラ松扭頭看向此時站在舞台中央的守衛一眼,立刻就被抓著一身戲服的學長撲上,「別看了!快點換上!」 「嗚哦、好的!」カラ松答道,用最快的速度褪下戲服並穿上新的一套。此時布幕重新捲上,背景音樂是隆重的鼓聲,伴隨著觀眾的掌聲,其他成員們就此演出下一幕。躲在舞台左側,カラ松朝台下望了眼,「人好多啊。」 「身為主角的你不會現在才知道人多吧?」有人打趣道。 「不……呼,這我當然知道了。」但是在台上時是沒有心力去確認人數的啊。カラ松想,往他預留的位子看了過去,果不其然看見了五張同樣的臉。 哼哼,在看著呢,還好今天的演出表現得不錯。カラ松心情大好地朝觀眾席望去,就見十四松大吃不知道哪裡拿出來的爆米花,特別引人注目;一松坐在他身邊,縮著肩膀看起來有點困窘;チョロ松正忙著盡全力閃躲十四松噴過去的爆米花;トド松一臉無趣地看著台上的演出,偶爾還打幾個呵欠;おそ松坐在最旁邊,表情稱不上喜歡或嫌棄,就只是很普通地看著台上的演出。 這和他在舞台上看見的表情不同,就在剛才,おそ松的眼神要比現在有神采多了。 這能解釋成おそ松對他的表演有興趣嗎? 在節目開演前,おそ松和トド松一同前來後台為他加油,只不過說沒兩句,トド松就拿著蘸著鳥屎的樹枝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哪兒也沒去的おそ松嘿嘿地磨蹭鼻子,手還用力地朝他肩膀拍了兩下,「加油啊,カラ松!」 カラ松總覺得那兩下觸碰別有深意,撇去力道有點大、肩膀有點疼這點外,主要就是他總覺得おそ松好像有什麼在瞞著他似的。究竟瞞著什麼,究竟是否真有此事,一切都只是カラ松的空想,只是這種違和感太過強烈,向來什麼都向兄弟說的おそ松似乎有什麼不同。 但那究竟是瞞著什麼呢? 昨晚少一塊的炸雞塊其實是他吃的?還是今早找不到的梳子是他藏的?不,比起這些芝麻小事,おそ松沒說出口的應該比這重要的多。但也只是應該而已。 即使是能用心電感應溝通的六胞胎,能聽見的果然只有對方「說」的話。 不想說的,不願意說的,刻意隱瞞的。這些無論如何都不能聽見。 舞台另一側的學姊對著他這方豎起三根手指,減少一根,再減少一根——換好戲服的カラ松出場:「請聽我說啊,國王陛下!」 * 「辛苦啦——」 「大家都辛苦了——」 カラ松解開披風,和成員們大聲祝賀彼此。他抹了把汗,被同屆的社員用肩膀撞了下,「呦、你的複製人大軍來了。」 他抬起視線,果然看見和自己相同的五張臉出現在門邊,「噢,這不是my brothers嗎?No no no,舞台的休息室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哦?」 「偽裝成你的樣子就能很輕易進來了哦?主角大人。」五個人同時擺出カラ松在舞台上的表情,トド松甚至學了一下:「能和你這樣美麗動人的公主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別這樣啦。」カラ松忍不住笑,「啊,你們在台下有看見トト子ちゃん嗎?」 五個人互看幾眼,最後おそ松聳聳肩,「完全沒看到——哎呀,別失落啦,反正トト子ちゃん就算看了你的表演也不會選擇你嘛——嗯?為什麼要跪在地板上?」 「快住口,カラ松哥哥看起來超級難過的。」チョロ松不快地肘擊おそ松,「就算是事實也別說出口啊,難得他能這麼得意——雖然也只有這時候能得意啦。」 「哈哈哈哈!人生失敗組!」おそ松和チョロ松默契十足地哈哈大笑。 「嗚、算了。」カラ松勉強自己振作起來,「你們接下來要直接回家嗎?」 トド松收起手機,「是啊,很久沒六個人一起回家了呢。」 カラ松說:「誒?但是我待會要和戲劇社的成員一起去慶功宴。」 五個人同時瞪大眼睛,十四松精神百倍地高舉雙手:「我也要去!カラ松哥哥帶我去!」 「慶功宴會有很多好吃的吧?」一松流口水。 「呀,我正好想認識戲劇社的漂亮姊姊們呢——」トド松說。 戲劇社學姊笑得很甜:「討厭啦。」 「真是群讓人困擾的弟弟們呢,不得不去跟著去照料啊我……」チョロ松點點頭,「那、おそ松哥哥,你也來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おそ松得意地搓搓鼻子。 「誒——等、這樣是可以的嗎?」カラ松緊張地朝兄弟們與戲劇社幹部來回望。 戲劇社社長聳聳肩:「當然是不可以——我是很想這麼說啦,不過偶爾也會有社員的女朋友男朋友什麼的跟來……嗯!只要有付飯錢的話跟來也沒問題哦!」 「果然還是算了吧。」五個人異口同聲道,一時間「本來就不擅長應付這種人多的場合」、「這麼說起來完全沒跟媽媽說要在外面吃,果然還是回去好了」、「錢什麼的果然不可能交出去呢」、「聯誼果然還是人少一點比較好呀」、「哈哈哈,口袋裡完全——沒有錢呢」的藉口此起彼落。 「……」社長拍拍カラ松的肩膀,「怎麼說,總覺得你們將來好像會走上歪路,真是令人擔憂啊。」 カラ松垂著眉毛無奈地笑了兩聲,「我也開始這麼覺得了。」他轉頭看向笑嘻嘻的兄弟們,おそ松正好也在看他,視線交錯的那一刻カラ松感覺心臟一緊。這突如其來的生理反應讓他一怔,還沒替自己的心臟找好藉口,就聽おそ松說:「那這傢伙就由我們帶走啦!」 ……嗯?カラ松疑惑地看向一左一右架住自己的一松與十四松:「誒?這是?喂——等、我要去慶功宴——」 架住他的十四松說:「媽媽說為了慶祝カラ松哥哥出演主角,午餐有炸雞塊吃——哦!」 「那我們走吧!」カラ松興致高昂地被拖著走了。在被架出門外前,他扭頭像還在社員們點頭示意,社長哈哈地笑了兩聲,揮手和他說再見:「明天見啦。」 * 戲劇社的演出時間只在上午。演出才剛結束,離午餐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太陽卻已經高掛在天空中央,只曬出小小一圈的影子,緊緊地黏在每個人的鞋子外圈。 カラ松用手背抹去滴到下巴的汗水,或許是演出時的興奮感尚未褪去,像是缺氧一般、腦袋始終覺得暈呼呼的。即便此時已經走在街道上,並肩走著的是熱到吐舌散熱的兄弟們,他卻依然有種自己站在那個亮晶晶的舞台上,不存在的觀眾們在等待他的演出的錯覺在。 這回和他演對手戲的人是誰呢?カラ松轉轉眼珠,隨意將手背上的液體抹在褲子上。他停下腳步,明晃晃的太陽光灑在他身上,看著走出段距離的兄弟們紛紛疑惑地回過頭,「カラ松?」おそ松問,臉上掛著熱到不行的表情。 「你們先走,大哥和我有話要說。」カラ松說。 原先熱到眼睛快瞇成一條縫的おそ松睜圓了眼睛,一臉的莫名其妙。 「誒——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好可疑。」トド松邊用手搧風邊說。 「才不可疑,這是屬於哥哥們的對話。」カラ松理所當然道。 「你也是弟弟吧?」おそ松忍不住笑,雙手撐在頭後,走向カラ松:「我們會在吃飯前回去的——」 「你們好奇怪,連稱呼也變了……算了,怎樣都可以啦。」一松第一個將頭轉回前方,「先走了。」 一松的話像是起了領導作用,剩下的三個人沒再多說什麼,紛紛跟在一松的步伐後方,往家裡邁進。街道上可不像禮堂,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冷氣機的,熱氣在身上四處亂滾,像黏了一身的貓毛般揮之不去。 在人走遠了以後,おそ松率先開口:「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吧?」 「誒?」 「從剛才開始就很奇怪啊,想和我說什麼嗎?不論說什麼哥哥都會聽哦——」 カラ松疑惑地反駁:「不不不,應該是大哥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吧?」 「蛤?」おそ松的表情比剛才要莫名其妙:「叫我留下來的人是你吧?」 「嗯,但是那是因為我看大哥你好像有什麼要跟我說……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不過你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吧?」カラ松說,口氣卻也充滿了不確定。 おそ松半挑起眉,想了兩秒鐘後說:「嗯……你們的劇本是誰寫的啊?完全看不懂啊,為什麼不能和公主相戀世界就會被毀滅啊?」 「完全不懂你為什麼會看不懂,理由很簡單,因為愛能拯救世界啊。」カラ松理直氣壯回道:「還有,劇本是我寫的。」 「啊是嗎。怎樣都無所謂啦,回家——嗯?」おそ松停下已經跨出去的腳步,無奈地看著カラ松:「又有什麼事啊?太陽好大,哥哥我好熱啊……」 カラ松收攏手指,緊緊握著おそ松的手腕,觸碰到的肌膚有點黏膩,不知道是誰的汗水充斥在其中,但是他沒放手。「你要和我說的不是這個吧?在演出前,你一直欲言又止吧,大哥?」 「那、你今天的戲服……很好看?嗯,很好看哦,不過穿在我身上肯定更好看吧!哈哈哈!」おそ松哈哈大笑。 「不,我們可是同一張臉哦?」カラ松駁斥。 「但是我的氣質比你好嘛!」 「才沒有這回事——不對,不是這種事,你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個吧?」 「什麼啊……」おそ松皺起眉頭,納悶著開口:「我本來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啊?」 カラ松同樣蹙著眉,嘴巴剛開,又立刻閉上。 おそ松口徑一致地說自己沒什麼想要說的,他原先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害羞,只要他強硬一點,おそ松總會坦承的,但他似乎想錯了。他們家的大哥是個精神上和以前相比完全沒有任何成長的傢伙,所以大概是真的什麼都沒想吧。 呼,沒問題。那就由他肩負起責任來思考吧,雖然他不太擅長動腦。上面是這個樣子,底下的人無論如何都得自食其力才有辦法生存。 他抬頭看向天空,天上正好有隻白鴿飛過。 這和他鍾愛的劇本不同,這裡是現實,飛過去的只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鴿子,不存在象徵和平與愛,不存在百姓幸福安康,不存在一切的夢想都能實現。故事總比現實要來的幸福,這裡沒有勇敢的騎士,沒有漂亮的公主,沒有恐怖的惡龍,有的只有蓋住一半天空的高樓大廈,以及熱到幾乎能曬乾人的炙熱太陽。 現實沒有王座和鮮花,明明什麼都比不上劇本裡所呈現的、足以觸動人心的故事與場景,但是有些東西是只有現實才能觸碰到的。 カラ松依舊握著おそ松的手,站在大太陽底下,此時兩人的體溫都偏高,貼在一起簡直熱得能灼傷人,但誰也沒有揮開彼此。カラ松直直地看著おそ松的眼睛,後者正巧也在看他,帶著一點疑惑,一點莫名其妙,但絕對沒有嫌棄。 高掛的藍色畫布上有條長長的飛機雲,正巧路過的白鴿從這端飛去另端,將兩個遠遠的點連接上。 所以才這樣啊。カラ松弄明白了什麼。 並不是おそ松有什麼話想對他說,是他有什麼想對おそ松說。 所以這一切全有了意義。 有什麼在心底發酵,像蘸了砂糖的金平糖,又像淋上蜂蜜的楓糖漿。這太甜了,連螞蟻都不會被吸引過來,甜到堵住了他的喉嚨,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的心底有座用鮮花推積而成的寶座,那全是由他一朵一朵親自放上去的,但這位子空蕩蕩的,該有誰來坐在上頭。 亮晶晶的一切,他該是主角,身邊該有個人,而浮現在他心底的是おそ松的臉。 OH…mistake,準確來說他們六個人的臉都長一樣,用那種說法會有分歧的。但出現在他心中的確實是おそ松這個人沒錯,不是和他有著相同臉的其他兄弟們,就是松野おそ松這個人而已。 他喜歡松野おそ松,喜歡他的大哥。 然而現實沒有絕對的HappyEnd。 接下來要怎麼辦才好,要假裝沒這回事?還是乾脆直接了當地說出口?カラ松握緊了空蕩蕩的那隻手,也許瞞著會比較好……但是。他看著おそ松,後者總算有了動作。おそ松用空的那隻手拍拍他的肩膀,說:「好熱啊,回去吧?」 他的表情明顯也弄懂了什麼。 カラ松深呼吸一口氣,點頭道:「嗯,回去吧。」 ——告白還得用鮮花啊。 所以現在還不行。 他們同時邁開步伐,カラ松遲疑了兩秒鐘,沒有放開手。おそ松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就只是單純地給他握著手腕。悶出的汗讓カラ松有點難收攏手指,即使如此,在搖搖晃晃的路程上,兩人的手卻也沒真的鬆開過,而這是只有一個人的堅持絕對辦不到的事。 他忍不住笑了。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