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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學好、不上進。幾乎每個見到我的人都是這麼形容我的。 剛升上高中的我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對於現實的黑暗面也看過一些,大人的世界是很腐敗的,我由衷這麼地認為。 無論是政治上還是其他方面,有很多很多骯髒濁汙到令人作嘔的思想和心態,整個社會已經病了,即使不舉出實例也能明白那些笑臉的背後究竟藏了多少謊言。 尤其,謊言往往被包裝得很美,蒙蔽了大多數人的目光,就是拙劣了些、已經深受其毒害的眼睛也未必能夠看穿那些偽裝。 其實社會上還是有好的事情和好的人,只是這時的我看不見,又想到了學校系統就是現實的縮影,身邊同學誰做作誰諂媚,就只是讓我對這世上的一切感到噁心。 或許是這樣偏激的想法心態改變了我,那時還不懂這才是所謂不負責任的幼稚行為的我開始學壞,成天打架鬧事抽菸喝酒,翹課翹家好幾天不見蹤影,每天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 國中課業表現還算中上,到了現在同學都和我差不多程度的高中後成績一落千丈,全校同學年倒數幾名用一隻手就能數得出來。不過這時的我並不在意。 我教到了很多同校、外校和大學中不好的朋友,社會人士也結交了不少,反正沒一個是好東西,有時沒錢了就和這些酒肉朋友去偷去搶,在家人親戚口中傳得多難聽我也當作沒聽見。 那些大人一個個比我骯髒,究竟是憑什麼去那樣說我?用漂漂亮亮的表面偽裝後就比我好比我乾淨了嗎——我比他們乾淨、他們誰都沒資格去說我! 我只有一句話要說:老子不認為自己過得很空虛,從不認為! *** 「阿越你的耳朵到底是聾了還怎樣!」 口中還叼著的半根菸被人一把搶去,我這才回過神來,慵懶地往後一躺,深陷在彈簧都跑出來的破舊沙發裡,雙眼無神地看著眼前的人,「刀仔喔?你現在是在該殺小?」 這裡是間廢棄的工廠,我們幾個人用從家具回收場搜刮來的破爛家具——像是我屁股底下的沙發——稍微布置了下,有時我翹家就直接睡在這兒,隨手拉條破被子,將就幾晚倒也不成問題。 刀仔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叫幾聲了你都不回答,我怕你嗑藥嗑到死在那邊!」 「你他娘才嗑藥嗑到死——!」我很快就嗆了回去。 刀仔是大學生,全名我不太記得,到底是幾年級的我更不清楚,天曉得他有沒有留過級還啥的,說到這我還覺得好笑,雖然現在是才剛開學沒多久,但要是哪天我被退學也不是什麼太過奇怪的事情。 不過講到刀仔,他其實是相當奇妙的一個人,明明就和我們一樣是混的,講話同樣不怎麼好聽,不過那些髒話卻從沒聽他講過半句,偷搶拐騙也都幹過,但得到的錢從沒收下過,通常都是由我和其他幾個兄弟在分贓。 剛才互罵也只是很平常的打鬧,嗑藥什麼的其實我沒試過,刀仔應該也沒試過,不過我倆手邊都有貨倒是真的。 我還沒膽子去吃,但我想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去試試看了。 刀仔悠悠哉哉點了根菸在我旁邊抽,我和他要了根也開始吞雲吐霧起來,裊裊白煙在我們這區徘徊飄散著,看著有些煩,我心情惡劣地又罵了聲國罵。 國中時候的我很少罵這些東西,可到了現在已經是種口頭禪般的習慣,改都改不了。 狠狠吸了口菸,刀仔斜著眼睛看過來,接著手臂往我肩膀一勾就這麼靠在一起,用下巴指指門口,我跟著看過去,就見一個太妹站在鐵捲門那裡,我們老大也在那兒,兩人不知道是在講什麼鬼東西。 「那妹還挺不錯的,你不是喜歡這型的?要不要去虧一下?」他靠在我耳邊講,調侃意味十分濃重。 我沒好氣地推開他,口中止不住罵罵咧咧:「你他媽要去自己去,老子不想對學校學姊出手!」 聞言,刀仔挑高了一邊的眉,似笑非笑重複一次學姊二字,顯然不怎麼相信。 我才不管他到底相不相信,解釋這東西也麻煩又沒意義的要死,我是在學校看過那女的幾次,會讓我記住的原因是因為在學校裡看起來活脫脫是個乖乖牌,某次在小巷弄我卻看見她踹飛一個路邊混混。 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是怎麼樣打倒成年男子、最後還把人家踹飛,我對這可感興趣了。 正好那天我難得去了趟學校,身上套了制服,那學姊看著我沉默半晌,原本錯愕卻不失文靜的臉像是川劇變臉似的成了母夜叉,惡聲威脅我不准向外說出去。 因為那天心情還不壞,隨口敷衍幾聲後就問他要不要來加入我們,對方一甩長髮說什麼沒意義、現在才高二的她還想考大學,於是就離開了。 之後偶爾到學校晃晃,每每見到那學姊都是那副乖寶寶好學生的模樣,我看了就發笑。 在學校我們是不交談的,不過在校外她卻瘋的和什麼一樣,勾肩搭背什麼的甭計較,總的來說還算是個女人的她三不五時抱過來完全不避嫌,在學校那文靜的一面到了外邊全給拋去,像個男人一樣放開放得和我有的比。 我們兩個無話不談挺合得來,到了昨天,她就跟我說雖然還沒高三但壓力很大,想要好好放鬆。 聽著我就想笑,她這樣還嫌不夠鬆?出口吐槽玩笑了一番後我又問了遍她要不要加入我們。 然後過了一天,她現在在和我們老大講事情,關於昨天的回應是什麼我想不用特易明講。 早拋到九霄雲外去的責任誰要管它。 刀仔還在一旁不相信,我也懶得管他,就見老大吆喝我們說是有新人加入,我往學姊看過去,她正衝著我笑。 ——我不會說那瞬間有了心跳加快的緊張,那最多就是錯覺。 *** 「靠!那混帳下次就不要讓我碰到!」 我罵了句,肩膀剛才去給撞到,疼得要命,我就差眼淚沒擠出來,刀仔蹲下身朝我肩膀捏了捏,我一腳踹去不多言。 前面也說過了,很多該是犯法的事情我都做過,這次只是搶劫失敗被揍了一頓,跌在地上時肩膀硬生生往柏油路面撞去,那瞬間痛到我根本站不起來,要不是刀仔趕到,我可能捱一頓揍後就被扭送到警局去了。 刀仔哼了哼,嘲笑我打架遜到就算是和小學生打架都會輸,我頂了幾句回去,站在一邊和刀仔趕來的學姊一臉擔心。 讓個女孩子家擔心我面子實在掛不住,只好隨便對她扯出笑容說沒事,然而沒這音還沒發完,刀仔那混蛋又給我往肩膀用力一捏,笑容當場扭曲外加國罵再度出口。 見我這麼有精神,學姊稍微鬆口氣,可臉色還是很差,我也沒心情逞強,現在我站不站的住都很難說。 似乎是看我傷得太重,刀仔總算良心發現,問要不要去離這裡最近的他家睡一晚,不然要回那個廢棄的工廠就是搭車也要很久,我現在這模樣也不一定上得了公車。 計程車就更不用說了,我就是沒錢才會去搶,偏偏這次就是失敗了,刀仔和學姊雖然讓我免於被人揍一頓,卻沒替我把那個沒搶成功的錢包搶過來,白挨了頓揍做白工,現在口袋裡就張百元紙鈔,計程車費是肯定不夠的。 總之,刀仔扶著我,和學姊簡單講過地址後就扯著我搖搖晃晃走去他家,學姊則是跑去附近藥局買包紮用品和藥水,晚點才要到刀仔家看看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差點決定直接放棄倒在路邊睡一晚,我們兩個才到目的地,我看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半夜這時候聲音顯得很大聲,讓我開始思考起晚點他家人被吵醒該怎麼解釋。 然而拉開門見到的卻是明亮無比的客廳,應該屬於睡覺時間卻還有人沒入眠,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轉著電視,見我和刀仔進來先是瞥了一眼,看清楚我身上的傷後立刻站起身朝我走過來,眉頭緊皺一語不發。 刀仔對著男人喊了聲老哥,男人隨口應聲後就和他一起攙扶著我走進客廳,我往沙發上一躺,拉扯到的傷口很痛,我沒呼痛,只是用見到鬼的表情瞪著男人,眉宇間的確和刀仔有點相似,似乎真的是兄弟的樣子。 不過對方給人的感覺和刀仔相差甚遠,完全就是個高材生的模樣,我實在不敢相信這樣的人怎麼會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就讓我進家門。 我想他是知道的,我究竟是做了什麼才變成這樣,可他沒有任何鄙視的意思,只是煩憂蹙眉,念著家裡醫藥箱裡的東西昨天剛好用完了還沒補齊,刀仔就回他哥有人去買了不用擔心。 事後刀仔才和我說他哥的確就是個高材生,不過思想觀念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他不會去瞧不起我們這些混道上的,這也是為什麼身為混混的他和他哥關係還能那麼好的原因。 過沒多久學姊就來了,某兩兄弟說什麼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女孩子比較好離開客廳不曉得跑哪裡去,於是學姊就接下了替我包紮的重責大任,拿浸過熱水的熱毛巾給我擦去血污、消毒上藥什麼的,很快地我身上的傷口就被妥善處理過了。 在被上藥的過程我看著她,皺眉認真幫我處理的表情讓我一瞬間出了神,等我回過神時才發現臉一熱,立刻就不好意思別開視線去看茶几發呆。 後來我還是有偷偷瞄她幾眼,認真依舊,但在處理我比較大的傷口時卻彷彿快哭了,眼睛紅通通的,但淚水始終沒有滑落下來。 她在學校以外的時候就像個男孩子,平時我也把她當哥兒們看慣了,現在這時候我才真真切切意識到她是個女孩,細膩的心思終究是和我不相同。 「阿越……我們回學校了好不好?」 包紮完後她這麼對我說,噙在眼裡的眼淚就快滑落,我還來不及回答,刀仔的哥哥就端了一大鍋的鹹稀飯出來,刀仔跟在後頭,手裡已經拿著一碗開始吃了起來。 從這之後我就對她上了心。 *** 在那之後我就真的金盆洗手回去了學校,幸好還沒被退學,拚了幾次考試和上課認真聽講總算是免於留級,每每想起這件事情我就會慶幸當初國三時候找出的學習方法還是挺有效的。 過去那些兄弟也勸過我幾次,要我別當個孬種、別因為一次失敗就當個縮頭烏龜,我的回答是把那還沒碰過的毒品交回去,從此斷了聯繫。 家裡方面本來還是不太相信我,直到我在升上二年級後突飛猛進的成績,看著那一躍成為年級前十的成績才稍微對我改觀。 我這麼拚的原因是因為,雖然學姊私底下是個太妹,不過成績卻一直保持得不錯,保持著前幾名的高強實力讓我很懷疑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讀書的?明明在外頭混得比我還誇張。 說穿了,我只是想和她考同一所大學。 大我一歲的她現在已經是高三生了,目標說是要考到刀仔的那間大學——我這時才知道刀仔他娘的學校好得嚇人,兄弟倆高材生一個樣,個性古怪奇妙更是一個樣——我自然就跟著把那間大學當成目標了。 我想我是有機會的,現在我們在學校會交談了,偶爾半夜也會互傳簡訊或打電話聊天,有什麼秘密也會第一個告知對方。 她到了現在還是改不掉會時不時抱上來的親密舉動,而我正式過去那一年的荒唐時期說了再見。 雖然我和之前那群混混斷了聯繫,不過還是有和刀仔聯絡,現在當然沒有繼續叫他刀仔了,不過聊天提到他時還是會習慣喊出刀仔二字。 學姊有時會和我一起去刀仔他家作客,有時我們三人連同刀仔哥哥一人、四人會一起出去玩,兩人兩人走的時候,我通常是和學姊走在一起,不過偶爾刀仔會吵說不想和自家兄長走在一起,他又不是和家人出來玩云云,最後就換到我和刀仔、哥哥和學姊走在一起聊天。 學測的日子很快就到來,我這才發現認真讀書後的高中生活究竟過得有多迅速,我和刀仔哥哥都有去陪考、替學姊加油,刀仔本來也是要來的,但最後卻臨時有報告要趕,只好傳簡訊替學姊打氣了。 皇天不負苦心人,最後學姊考上了,我們幾個都是真心替她高興;很快我就高三了,衝著學姊都考上這點,我拚死拚活也要讀到那所大學,但似乎是因為太拚而沒注意到身體,學測那時我竟然感冒了,考試自然也就失常。 緊張會被拋下的我更是沒日沒夜地去拚指考,幸好這次就考上了,暑假過完我就又能在學校裡碰到學姊、為了這點我還特地去選了和她一樣的科系。 時光飛逝的速度很可怕,到了學姊畢業那天,我終於鼓起勇氣準備要告訴她我暗戀了她五年多、會進這所學校選這門科系也是為了她,希望能和我交往——但我還沒開口,刀仔哥哥就抱著一大束花交給了她,學姊就往對方的懷裡撲過去。 學姊同樣會撲抱我,可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張幸福的表情…… 我以為我們半夜傳簡訊打電話很親密、我以為學姊對我已是無話不談,但我從來沒有聽過她和誰交過往、沒聽她講過喜歡誰。我以為自己有那個機會。 最終我什麼都沒有說出口,和已經成為社會人士的刀仔當晚約了個酒吧喝個爛醉,本該是戒掉抽菸的刀仔也沒安慰我,逕自在我旁邊抽了起來,隨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又過了幾年,學姊和刀仔哥哥結婚了,刀仔問過我去不去參加喜酒,他知道我表面上雖然支持那對情侶,可心裡面還沒放掉學姊,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要給學姊一個祝福,便決定赴約喜酒。 那頓飯究竟是怎麼吃玩得我已經不記得了,學姊穿著白到刺眼的婚紗很美,我卻因太過亮眼而疼了眼睛,酸澀到我差點直接哭出來。 因為身分比較親密,我留到了喜酒結束,學姊穿著還沒換下的婚紗就往我抱過來,刀仔哥哥也沒有因此而吃醋,只是寵溺地看著學姊。 「恭喜妳結婚啊,我還以為妳絕對嫁不出去了呢。」我笑著說,學姊嘟嘴抱怨才不會嫁不出去,說著說著就愣給我看,抱住我的手也鬆開,直到刀仔在一旁遞給我手帕,我才注意到淚水在不知何時爬滿了我整張臉。 而我只是笑著一再重複恭喜結婚。 又過了好幾十年,久到我都有了老婆孩子、小孩還老是在外撒野,活像我年輕時候的樣子。 時間過得太快,歲月又太過無情,然而到了現在我想我還是喜歡著學姊,但當我聽見刀仔哥哥某次到國外出差,卻意外被捲入暴動而死於異鄉時,我卻不知道我該怎麼反應。 我攜家帶眷地去參加了葬禮,妻子聽我說過刀仔哥哥是我朋友,因此一臉遺憾並且柔聲安慰我,孩子則是根本不知道那是誰而頗頗擺臭臉不耐煩。 我見到了刀仔,因為一直有在聯絡,很多時候也會約出來聚聚的關係,所以對於彼此並不陌生,學姊我倒是真的很久沒見過了,住的地方離太遠,我們只是幾個月通次電話而已。 她看起來很憔悴,我不知道該從何安慰起,就像我失戀那晚刀仔一聲不吭卻陪在我身邊那樣,我現在也只能垂著頭不發一語。 然後她說她其實喜歡過我,所以最後才會決定要加入我們去混,壓力大什麼的那只是藉口。 然後她說她其實喜歡過我,所以替我包紮的那晚差點哭出來,好幾次趁我轉開視線時偷偷抹淚。 然後她說她其實喜歡過我,只是她等得太久太久,每晚簡訊電話卻還是等不到我的那句我愛妳。 然後她說她其實喜歡過我,只是我們之間錯過了太多……後面她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清楚,抽噎模糊的啜泣讓我不知所措,最後只遞了手怕給她,然後拍拍她肩膀,依舊什麼也沒說。 喪禮結束後我們道別,在分開之前刀仔告訴我,其實他哥哥在出差前曾經和他聊過,喝醉的刀仔哥哥告訴刀仔他沒從沒愛過任何人,包括學姊。 他說刀仔哥哥唯一愛過的人,在學生時候某次過馬路被酒駕撞死了。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