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草燃盡的星火 |
(上) 葉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幾乎看不見天的廣大的樹林包圍住。 君莫笑站在不遠處的樹底下,地圖的季節設定是秋,黃與橘的葉子參雜在綠樹之間,風不大,偶爾吹落幾片落葉。千機傘是收起來的狀態,正好好地放在樹根邊,一片被蟲蛀了一個圈的枯黃葉子飄到他的肩膀上,君莫笑微微側頭去看肩膀上的葉子,正好也因為這個舉動看見突然出現的葉修。 「嗨。」葉修先表態,他半舉起了手和君莫笑打招呼:「又見面了。」 君莫笑拍開了那片葉子,對著葉修點點頭,拿起千幾傘後漫步到面前,這才開口道:「嗯,你今天來得比較晚。」 「是啊,今天睡得比較晚。」葉修說,朝君莫笑露出一個懶散笑容。 幾秒鐘後,對方回給他一個有些不協調的笑臉。 君莫笑不習慣笑,大多時候他都是面無表情的,和葉修操作他的時候不同,被控制的他一直都是嘲諷滿滿,被大公會追著砍都是常有的事,最後被砍回主城的是誰又是另一回事了。但是當君莫笑像這樣擁有控制身體主權時,他就成了個文靜的青年,表情很少,卻又不是那種拒人千里的冷漠。葉修總是覺得要是把他的衣服扒了,換套普通的衣服,再夾本書或是配戴粗框的黑眼鏡,那他活脫脫就是那群愛待在咖啡廳裝正經的文藝青年。 只是,一旦葉修對著他露出笑臉,君莫笑即使再不習慣也會回報似的笑給他看。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只是露出淺淺的笑容,葉修故意挑剔過,從此君莫笑的笑容再也沒協調過,都是光是看著就知道本人有多不擅長的大笑容。 這分明就是單方面的欺負,葉修依然樂此不疲。 君莫笑不知道葉修的這點小心思,他看對方心情很好,就也覺得自己心情比剛才還要好了。他從道具欄中取出一支菸斗遞給葉修,後者滿心歡喜地接過,立刻就抽了起來。葉修抬頭仰望幾乎被樹葉遮蓋的天空,說:「不管經歷幾次,像這樣身歷其境還是和遊戲時的感受不同。」 君莫笑嗯了聲。他其實不懂葉修口中的「遊戲時」所看見的視野究竟如何,這些場景在他眼中從未變過,現在自然也無心去欣賞。他將自己的視角對上葉修,後者沒心思搭理他,可他並不在乎,他看著葉修叼著菸斗的側面,按下拍照鍵。 榮耀這遊戲大概真有什麼魔力在。 除了讓人把這整個遊戲當成自身的榮耀外,甚至還能做出點奇蹟。葉修在刷卡登錄的第一天就知道這遊戲的奧妙之處了——除了那擬真的視角和操作外,他在遊戲結束後的夢中還見到了自己的帳號卡。 榮耀剛開服,人山人海的,不論是要做任務還是要殺怪都艱難得要命,葉修和蘇沐秋拚了一整個晚上才勉勉強強玩到五級,最後兩人實在累了,回家倒頭就睡。一睡著葉修就見一葉之秋和秋木蘇兩個五級角色,一身的新手裝,兩個人興沖沖地繞著他打轉,像是在觀察什麼稀有動物。秋木蘇比較不客氣,他用打怪拿到的小短槍捅了捅葉修的手肘,大爺似的說:「你就是我們的操作者啊?」 葉修汗了,他這不是因為玩整晚太累才夢見帳號角色的吧?睡醒後,他還和蘇沐秋說了這事兒,他說沐秋,你的帳號卡就和你一樣欠揍。因為這事蘇沐秋沒少揍葉修幾拳。 從此,葉修幾乎每晚都會夢到遊戲角色,這夢還是連貫的,場景倒是不同,但這也不重要,葉修一作夢就看見一葉之秋抱著他的戰矛,催促他趕緊把前一天沒說完的那笑話說完。秋木蘇在一邊拿著小簿子,同催促葉修,他還要把這笑話集寫完去和姑娘搭訕呢。 剛開始,蘇沐秋和蘇沐橙還笑話過葉修,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吶!但隨著時間的拉長,三人終於發現事情不是這麼單純。根據他們做的實驗,葉修遊戲的時候使用過哪張帳號卡,當晚作夢就會與哪些角色相聚,地點倒是挺統一的,那帳號下線在什麼地方,到時葉修就會在什麼地方出現。 三人最開始還擔心過這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但葉修雖然每晚作夢,睡眠品質倒是一直很好,和一葉之秋聊到一半也能被蘇沐秋拍醒,不會被困在夢境之中。理出了這點,又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也漸漸不再去在乎這件事情,很多時候蘇沐橙還會問葉修今晚和沐雨橙風聊了什麼,問她是不是個很愛護頭髮的女孩子,如果是,自己可以推薦她一點護髮技巧,這是同學教她的…… 葉修上網查過,玩榮耀的幾千幾萬人,就他一個人會有這問題,但既然對身體沒有影響,也就隨它去了。要是真想好好睡一覺,一整天別碰榮耀,或是乾脆把角色停在競技場,這兩種方法都能成,就是之後會被哭訴「為什麼昨天一整天不找我」或「我完全無法下線休息好累好無聊啊……」,一葉之秋的哭訴尤其淒厲,葉修醒來後還覺得自己耳朵在嗡嗡作響,彷彿一葉之秋啜泣還在持續。 「一葉之秋就是個怕孤單的小孩子。」聽完葉修這段往事的君莫笑曾如此評價。 葉修不置可否。 同是第一區的帳號角色,操作者又都是鐵一般的哥們兒,一葉之秋和秋木蘇、君莫笑及沐雨橙風四個人感情也相當要好,就算葉修當晚沒操作誰,也能在夢中從別人口中聽見關於那角色的消息。 葉修和蘇沐秋有著大量的馬甲,這也讓夢中的場景熱鬧滾滾,最高紀錄曾出現了十多個角色,在靜謐的小河旁邊開起派對,最後一葉之秋和君莫笑合夥將所有人推進河裡餵魚——誰讓他們故意開葉修的玩笑,這是他們的操作者,可不能讓其他人欺負,就是秋木蘇都不行。 這現象持續了三年,第四年的時候,秋木蘇的帳號卡隨著他主人的消亡,跟著在輪胎底下裂成兩半,從此葉修再也沒親眼見過那意氣風發的神槍手。 「你在想什麼?」 葉修收回視線,君莫笑正認真無比地看著他。 對待他的帳號卡,葉修從來不會有隱瞞,「我在想以前你們四個湊在一起的模樣。」 君莫笑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一葉之秋……」他頓了頓,在葉修疑惑的注視下才又開口:「過得很好,他比以前要強了。」 「我知道。」葉修卻是笑了,他當然知道,孫翔的表現他一直看在眼底,儘管和以往相比有許多地方出現了變化,他也很清楚那是個神級帳號卡,只會變強,不會變弱——就是不曉得那小鬼是不是又寂寞了,孫翔可沒法在夢中去陪他。 面對葉修的回答,君莫笑卻是皺起了眉頭,又說:「你還想知道秋木蘇的事?」 葉修愣了下,又吸了口菸,這次他抽得大口,吐出的白煙也比剛才要多,菸斗夾在他手中,菸草刺鼻的味道讓他好一會才緩過來。他說,口氣很隨意:「你不是說他去旅遊了嗎?」 「嗯。」 「那他環遊世界過得如何?」葉修又問。 「不清楚,榮耀很大,我們沒什麼機會碰上。」君莫笑實話實說。 「哦……」 回答完,葉修一扭頭就看見君莫笑像沒電的玩偶,突然間就不動了。這他倒是不陌生,就像遊戲時打開道具欄一樣嘛,角色挑東西時在旁人眼中角色自然是不動的,像在發呆一樣。君莫笑呆了會,最後猛地一抖,轉眼間手中就多了張相片。 葉修沒問君莫笑是怎麼從遊戲中的郵箱中取出照片來,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這就和道具欄中永遠為他備著的菸斗一樣詭異,葉修檢查過,君莫笑的道具欄中明明從沒有菸斗這種東西。他湊上前,看了眼畫質相當好的相片,畫面上是磅礡的瀑布,裊裊水氣與霧氣環繞,湖泊看起來是深綠色的,秋木蘇站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比著俗氣的剪刀手。 君莫笑的聲音適時傳來:「他說是請路人幫忙拍的。」 哦了聲,葉修繼續看那張照片。他在想,形同廢號了的秋木蘇是什麼感覺,他的角色將永遠停留在五十五級,永遠不會再升上來。他感嘆著,眼睛一抬,就見君莫笑正無比認真地看著他。 「你在做什麼?」 「替你拍照。」 「又拍啊?」葉修笑,君莫笑拍再多,他事後去資料夾裡找也看不見那些照片。他不曉得君莫笑這個用意是什麼,但他愛拍,葉修也就隨著他去了。他將菸斗重新塞回嘴裡抽,「君莫笑。」 君莫笑嗯了聲,就聽葉修道:「借我千機傘,行嗎?」 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君莫笑從來不會拒絕葉修的任何要求,哪怕葉修是直接從他手裡搶過來,他都不會有一絲抵抗。遊戲中的角色總有誇張至極的四圍,葉修一個凡人進到榮耀裡,倒也沒成為待宰羔羊。畢竟本質上這不是真正的榮耀,君莫笑就像個普通人,只比葉修壯一點,於是葉修自己也能拿起千機傘,還能讓這武器做出無數變化。 這時候的葉修卻沒像頭一次接過千機傘那時玩的不亦樂乎,他只是很簡單的打開傘面,像撐起普通的傘一樣將兩人籠罩在傘下,不到一秒,卻又立即收起了傘。 君莫笑替葉修摘掉了剛掉他頭髮上的葉子,「怎麼了?」 「沒什麼。」葉修笑了笑,「我就是在想,這傘撐開來和普通的傘有什麼差別。雖然試過好幾次,但總還是想試。」 「真的實驗後,有什麼差別?」君莫笑問,口氣裡多了點好奇。 他這個模樣就像個涉世未深的大男孩,葉修忍不住去揉了下君莫笑的頭頂,「有啊,我那個地方的傘比這輕多了。」 「但你還是很喜歡千機傘。」被揉亂了頭髮的君莫笑說:「你那個世界的傘呢?喜歡嗎?」 葉修摸摸下巴,「比起說是喜歡,不如說下雨撐傘挺麻煩的吧……」他想起了最初三個人擠著一把傘,在大雨中紛紛濕了肩膀和褲腳,那位已經不在了的友人回到家後甩開了濕透的衣服,說這給了他靈感,他決定做一把特別大的傘給散人用,接著一頭扎進榮耀的武器編輯器裡。 「——不過,算是喜歡吧。」葉修最後說。 君莫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嗯,我也喜歡。」 「即使下雨,在榮耀裡你也不會撐傘的,你怎麼就喜歡上了?」混亂之雨倒是會撐。葉修想起當初和藍雨的比賽,忍不住笑了,「而且榮耀裡的撐傘,和我在的世界的感受不太一樣,你也不一定會喜歡啊!」 「的確,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君莫笑說,突然有陣特別大的風吹了過來,樹上那些掛不牢靠的葉子被風吹得飛揚,他們隔得不遠,但還是被大堆的葉子遮住了視野,他看不清楚葉修,後者亦然。但他們誰都沒有轉開視線,君莫笑看著葉修有些被枯葉吞噬的身體,很認真的說:「可是你喜歡,所以我很好奇那是什麼感覺,雖然最終可能沒有弄懂的一天,但這不妨礙我也喜歡。你喜歡的我都喜歡。」 樹葉被吹得沙沙響,葉修必須很努力才聽清君莫笑在說什麼。他回話的時候聲音也不自覺放大了。「為什麼?」 「因為你的眼光很好。」君莫笑還在看葉修,風停了,他們之間再也沒有阻隔。君莫笑又說:「你喜歡這個榮耀,所以這是個好遊戲;你喜歡我,所以我是個好角色。你的眼光一直都很好,我的眼光也很好。你喜歡的肯定都是好東西,所以我會學習在下雨的時候撐起千機傘。」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誇自己啊?」葉修忍不住說,那句「你喜歡我」是怎麼回事?君莫笑什麼時候臉大成這個樣子?他有點想不明白君莫笑怎麼突然就堅持要在雨天撐傘了。葉修問:「我喜歡的,你都會喜歡?」 「嗯。你喜歡自己嗎?」君莫笑問。 「啊?」葉修這時候徹底狀況外了,這什麼跟什麼?話題怎麼導向這裡的?菸也顧不上抽了,葉修拿下菸斗,理所當然道:「我當然喜歡自己啊!」 君莫笑點點頭,他看著葉修的目光很堅定,「嗯,我也喜歡你。」 (下) 喬一帆甫推開公會部門的門就嗆得咳了好多聲,「前輩,吃午飯了。」 魏琛根本沒理他,他都差點懷疑現在帶得這團輸出是別的公會派來的臥底,不好好聽指揮造出了好幾次得OT,現在正忙著收拾爛攤子,對著麥克風不斷問候對方祖輩和些不文雅的葷話。 伍晨顯然就沒他這麼忙了,在鍵盤上敲擊的同時,甚至還能分心去看在門邊等著的喬一帆。他嘆了口氣說:「小喬你先去吃吧,我和魏老大忙完了就過去。」 喬一帆點點頭,也沒再去多打擾,離了公會部門就往技術部門移動。兩個部門離得近,走幾步的距離就到了,他禮貌性地敲過門,裡頭一如以往沒有任何回應,喬一帆便直接開了門,門剛開,就見到關榕飛和葉修對著電腦屏幕動也不動地發著呆,連他來了都沒注意上。 「可惜,太可惜了。」關榕飛說,他眼巴巴地死盯著屏幕上的君莫笑,眼神像是餓虎撲羊。他旁邊的葉修就矜持多了,沒那麼發著光,倒是多了點惋惜。 「怎麼了嗎,前輩?」喬一帆忍不住開口。 「哦,一帆是你啊。」葉修招呼他,示意他跟著看君莫笑,「嘖嘖,君莫笑裝備最好,當初用了那麼多的材料,甚至還做了把五級的千機傘……你說可惜不可惜?」 喬一帆當然知道葉修在說什麼,這事他們討論過好多次了。「不是說偶爾能讓包子比賽時用一用?」 「能用是一回事,用不用得好就是另一回事了。唉,葉修你怎麼就這樣退役了,君莫笑又是興欣的信仰,不能拆了去武裝其他角色——」關榕飛眼睛不住地往君莫笑身上瞄,好像想立刻脫了裝備去研究新的銀武,看得喬一帆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他連忙說:「這個先等等吧,老闆讓我來喊你們吃飯。」 「千機傘——」 「走吧老關。」葉修拉住了關榕飛,和喬一帆一起吃力地把人往房外拖。好不容易把人推出部門,葉修卻突然止了步。「一帆,你先帶老關去吃飯,我等等就去。」 喬一帆眨了下眼睛,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說了聲好,跟著關榕飛去吃飯。 葉修給自己點了根菸,抽了幾口才踏回研發部門。屏幕沒關掉,君莫笑依然佇立在畫面之中,一身花花綠綠的裝扮特別折磨人,可葉修不介意,君莫笑也不介意。他們每一晚都會見面,榮耀地圖裡又沒電腦玩,無事可做的兩人最常一起擺弄千機傘,或是聊一些無關要緊的事情。 君莫笑說穿什麼都不要緊,他不介意,痛苦的是沐雨橙風,但那姑娘最近好像看開了,沒事的時候也會穿些混搭風,他們兩個就會結伴上街,所到之處哀鴻遍野,還能拿到免費的糖葫蘆吃——據說是攤販看不下去,求他們別再來了而給的賄賂。 看,這就是哥的角色,多霸氣啊。葉修抽著菸笑了,笑的時候斷斷續續地吐出了白氣,氣出來以後卻沒再接下一口,他伸出沒有夾菸的那隻手,輕輕地戳了君莫笑的手臂,又戳了一下千機傘。 「這個,你介不介意?」葉修問。沒有人回答他。 他把最後一點菸抽完,捻熄在菸灰缸之後慢吞吞地去吃了飯。 「我介意。」君莫笑說,四周傳來沙沙樹葉騷動聲,他把飛揚的頭髮撥了撥,讓那些頭髮別擋住自己的視線,「但如果你要拿去拆解也沒關係。」 葉修坐在大石頭上,他們處在奇怪的雨林當中,奇異的鳥叫和蟲鳴充當了BGM。倒是不怎麼需要擔心有奇怪的怪衝過來,這地方是榮耀,卻又不是榮耀,除了帳號卡與葉修外誰也不在。 換了個姿勢,葉修讓自己坐得更舒坦點。他在想前一晚君莫笑和他說的話,君莫笑說喜歡他,頓了頓,又接著說也喜歡沐雨橙風,她是很棒的槍炮師——這尼瑪到底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啊?那話太特麼有歧異了!這事告一段落,他改想手裡的菸斗,想千機傘,想君莫笑,想這個世界,風一陣一陣地吹來,這裡永遠都有或大或小的風,從未停歇。他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葉修垂下眼睛,看了看站在石頭邊的君莫笑,他沒坐上來,也沒抬頭來看葉修,就是拎著千機傘看,像在做無聲的道別。「你這是怎麼回事?」 「嗯?」君莫笑疑惑地揚起頭,和葉修四目交接。 「不是說介意嗎?那要拿來拆了也無所謂?」葉修挑眉,語氣中充滿揶揄。 「……」君莫笑別開視線,他在心裡躊躇著什麼,幾片葉子在他們面前吹過,風不知不覺越來越大,刮在臉上甚至有些疼。 葉修說:「我不會拆了它。這是沐秋留下來的,也是興欣的信仰。別說我和沐橙了,就是我們執意要拆,老闆娘肯定第一個跳起來反對,把你的帳號卡拿得遠遠的,就為了保護你。」 君莫笑很明顯地愣住了,他抬頭去看葉修,和剛才的對視不同,這次的眼睛裡充滿了驚訝與慶幸。葉修忍不住笑,「所以啊,我問你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捨不得,為什麼還願意放手?」 「因為……」君莫笑吞吞吐吐,沒有移開視線,看了葉修很久才接下去說:「這是你給我的……但你還在。」 這回換葉修驚訝了。 他們曾經談過這個話題,就在葉修剛把君莫笑轉去第十區的那個白天,他睡在陰冷潮濕的儲物間,在新手區和君莫笑相見。一葉之秋倒是不在,葉修睡著的時候是白天,他大概正在和孫翔磨合。君莫笑一直都是個冷靜自持的孩子,但那時候他顯然高興壞了,一碰面,立刻緊緊地抱住了葉修,儘管葉修拍了他的背,同樣表達了自己的思念,君莫笑依然不肯鬆手。 最後葉修由著他去了,一下一下地拍著君莫笑的背,看著被風吹起來的羊在天上飛,忍住了笑,儘量讓自己深沉地問:「你待在這裡這麼多年,寂寞嗎?」 「該感到寂寞的是一葉之秋,他傳了好多消息給我,他很難過。」君莫笑說,接著沉默了很久,久到那陣突如其來的風平息,羊兒重新摔回了地上,咩咩叫著跑開了,他才接著說:「但是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一葉之秋再也見不到你,可是他有新的操作者,但我——」剩下的話他沒說完,他鬆開葉修,露出了不習慣的大笑臉,「反正你又來找我了。」 葉修在被人黑把君莫笑裝備搭配得慘絕人寰的時候,和當事人說起了這件事,微風吹過,在草原上掀起陣陣漣漪。君莫笑的目光輕柔,看著幾乎望不見底的遠端,他說不在意,這身衣服再難看,也都是葉修給他的。這是他的一切。 而葉修此刻才明白,君莫笑說完這段話後為什麼給了他笑容。他話沒說完,但現在葉修懂了。就和現在一樣,君莫笑明明在乎千機傘在乎到不行,卻還是願意讓關榕飛去拆解。因為葉修就是他的一切啊。 想通了這點,葉修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千機傘是確定會留著的了,但君莫笑……葉修深呼吸了幾次,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和平時一樣。他說:「你一直在擔心我離開嗎?」 「我擔心夢醒。」君莫笑說。 葉修夢醒的時候即是分離,每一天都是如此。但葉修卻覺得君莫笑現在說的不是這件事情。果然,他等了等,君莫笑就有了動作。他爬上那塊大石頭,和葉修並肩坐在一起,看著四周高大細長的樹木,靜靜地思考。 君莫笑把千機傘放在葉修懷裡,自己盤坐著,兩手扣緊了的膝蓋,葉修伸手去拍他才讓他放鬆一點。他吐了口長氣,在不知不覺又起了風的時候開口:「我不知道怎麼說好,你在你生活的那個地方,那麼多年過去,真的一直對我的存在深信不疑嗎?也許我和蘇木秋、沐雨橙風,還有那個像兔子一樣的一葉之秋都只是你的想像,我們是你作的夢,甚至其實只存在於你的想像,是你擅自認為我們是你睡覺時後才會出現的個體。我不需要睡眠,永遠不會作夢,但有沒有可能其實你才是假的,其實我一直長眠不醒,我以為自己是個遊戲角色,而你是所謂真實世界的人,每一晚都來找我,只是我還沒醒,所以你才一直都在。」 「你——」葉修勉強說了句話,他的聲音乾巴巴的,明明身處雨林,他卻像曝曬在沙漠當中,好幾個小時沒喝過水,「你一直在想這些嗎?」 君莫笑不點頭也不搖頭,他拉回了視線,垂著眼睛盯著葉修自然放在腿邊的手看。他動了動手指,有點想去觸摸下葉修的手,但他始終沒有這麼做。君莫笑說:「如果我只是一直在睡覺,葉修,你只會是我夢裡的一朵白雲。即使這是在夢中,能夠隨心所欲,但身為夢中主宰的我……我也碰不著你。」君莫笑垂著眼睛,風把他的頭髮吹得飛揚,他現在終於抬起了手,攤開手掌,平放到他與葉修之間。 「千機傘……給我吧。時間要到,你該離開了。」君莫笑說。 風總伴隨在他們身邊。 不管他們身處在何處,在沙漠中會翻起陣陣黃沙,在樹林中會飄零片片落葉,在湖泊邊會撒出點點水珠,風可大可小,全隨著君莫笑的心情,就和他自己說的一樣,這裡是他的主宰,只要他的心情有所改變,就會招來似乎永遠不會散盡的風。 葉修沒有把傘交回去,他抱著傘,對著君莫笑:「你還有話沒說完吧?」 君莫笑沉默,半晌,他放棄似的說:「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君莫笑搖搖頭,「你的喜歡和我的喜歡,是同一種嗎?」 和被葉修操作的時候不同,雖然玩榮耀時看不著君莫笑的臉,但覆盤時機會就多了,君莫笑的臉總是面無表情,但在君莫笑能操縱自己的身體時,表情就自然多了。葉修看了這麼多年,可以很輕易看出他的喜怒哀樂。 這多奸詐,君莫笑根本沒告訴他是哪種喜歡,更別說所謂地一樣不一樣了。葉修算是清楚了,不論他的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君莫笑肯定都會讓這陣風平息,然後告訴他,嗯,我也很喜歡一葉之秋。 他的回答對君莫笑如此重要,但後者即便聽見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會就舉手投降……他的君莫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猥瑣了? 葉修將千機傘放到君莫笑一直擺在中間的那隻手上,後者收攏五指,葉修卻沒跟著收回手,他用力握著千機傘,對方亦然維持在接傘的動作,他們就像被定格的老舊背影,一動也不動。 葉修說:「我喜歡你,處對象的那種喜歡。你呢,你的喜歡和我一樣嗎?」 「我——」 他們在暴風中接吻。 葉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從床上醒來。 周圍沒有他榮耀場景,沒有君莫笑,沒有千機傘。他睡晚了,現在這房只有他一個人,連魏琛都不在。窗戶外的陽光灑進房內,他的床曬不到那些日光,但足以照亮這個空間了。 他抬起手,手腕上有個手印,看起來像是被誰用力抓過一樣,別說疼了,痕跡甚至稱不上明顯,紅印幾乎要褪去,必須仔細看才能看清。 這裡只有葉修一個人的呼吸聲,很輕,很淡,空間非常靜謐。葉修看著那紅痕,笑了。什麼夢呀想像的,真傻。 「你不是一直在嗎。」葉修說。 Fin. |